西门吹雪的剑掉了。
它从桌边滑下来,磕在地上。碰巧家里刚换了最新的石料,坚硬到号称万年也不会磨损。木质的剑柄却已用了多年,落在砖上,发出沉闷的悲鸣,碎了一个角。
西门吹雪愣神地看着,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剑掉在地上的时候,而且他也坚信,哪怕有一天他的脑袋被人砍掉了,手里的剑也绝不会掉。
“刚才在地震。”
“地震并不是借口。”
“那是你分心了。”
“我没有。”
“……难道你一定要我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
“你老了。”
西门吹雪没有反驳,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剑已经被拾起来,放回面前,连位置也与方才的一丝不差。
若非木头的缺口那样刺眼,他简直要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这剑柄早该换了,现在别的人都已不用木头。”
“我不是别人,”西门吹雪说。
他一把拿过自己的剑,大步走向仓库。
其实,他并不确定那里面是否有他要找的木头。太多年过去,仓库早已满了又满,那里面不只是货物,还有人生道路上许多被割舍了,却又不忍丢弃的回忆。
他推开门,穿过层层叠叠的柜子,感到它们竟像是自己的年轮。可惜年轮只能记录,并不能带他回到过去。
灰尘沾满了他的手,弄脏了他的白衣,他已很久没有这样狼狈。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凭感觉随意翻动,早已不记得很多事,尤其是东西放在哪里,这样的小事。
幸好西门吹雪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他不找木头了,转而去找陆小凤。
“陆小凤”当然不是真的人,而是一个AI。他站在倒数第六排柜子的末端,“沉睡”了很久。
那时候,万梅山庄的仓库也没这么大,西门吹雪当初把他放在了最前排,没想到“最”只是暂时的。这里毕竟是仓库,一切东西都只是备用着,等待着,也渐渐被遗忘着。
如今,这里的陆小凤总算被想起来。
他缓缓张开眼睛,眨了两下,辨识出西门吹雪后,忽而笑道:“你怎么不去练剑,反倒有空找我?”
西门吹雪却有些恍惚。他当然知道陆小凤的样子不会变,笑容也不会变,莫说三十年,四十年,哪怕三百年,四千年,只要他看见自己,就还是会这样笑,这样说话。
“我的剑早就练完了。”西门吹雪鬼使神差地回答。他本该问问木头的事情。
“你击败了叶孤城?”
西门吹雪点点头。
陆小凤立刻笑着向他道贺,接着又叹气:“可惜我没能看见你们精彩的一战,否则我一定会替你记录下来。”
“那一战我自己也不会忘记。”
“可我总是能比你多记得一些。”
“有些事情,记得太多也没什么好处。”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更何况,帮你记事情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西门吹雪看着陆小凤,知道对他来说,时间还停留在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他为了与叶孤城一战,专心练剑,决定屏蔽掉一切干扰,包括陆小凤。
对于那日,西门吹雪的记忆已模糊得只剩下色彩。
夕阳无比绚烂,是金桔色,万梅山庄里的每一片叶子也好像是金色的。他亲手关上仓库的门,看着金光在陆小凤身上流转,最终陷入黑暗,然后转过身,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回房间。他把一切牵绊抛在了身后,也以为能把寂寞踩在脚下,走向属于剑客的最高的荣誉。
他忽然有些好奇,那个下午对于陆小凤来说,是什么样子的。
“庚戌年,四月二十九,你不久前满三十岁。那日清晨有雾,但总体天气晴朗,西北风也正好,适合放风筝。下午我找你喝酒,喝的是十五年的女儿红,你只喝半杯,然后给我看了叶孤城的信。你的心情不好,握剑时比平日多用了几分力,也没有吃杏仁酥。”
“不要说我,”西门吹雪忽然打断他,“我想听你。”
陆小凤想了想:“我一切正常。”
“可那日我要你离开。”
“我并不是第一次离开你,每天晚上我都会进入睡眠。”
“那次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西门吹雪忽然意识到,陆小凤并不明白他离开了多久,甚至也没有发现自己老了。他最后记得的,还是西门吹雪说“等我练完剑,就来找你”。
对陆小凤而言,“时间”只是一串数字,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意义。
除了时间,还有“西门吹雪”。西门吹雪或许占据了更多的数字,但本质上与一块石头,一种天气,没有任何区别。
可对西门吹雪来说,这无疑太不公平。
“陆小凤,我们已三十年没有见面。”
“我知道。”
“三十年前,我若战死,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
“我也知道。”
“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三十年我都没有来找你?”
“我为何要问?”
西门吹雪回答不了。陆小凤不问他为什么遗忘,也不问他为什么抛弃,更不问今日为何想起。在他眼里,好像这一切都应该如此发生。
陆小凤等不来答案,却能察觉到西门吹雪的不快。
“你变了。”
“我变老了。”
“不对,”陆小凤笑着摇头,“你变得爱多想,比我还爱多想。”
西门吹雪冷笑:“你根本不会想。”
“我当然会。”
“可你甚至看不出我老了。”
“我的确看不出,因为我只能辨别你的眼睛。它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年轻,你所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
这是西门吹雪第一次知道,在陆小凤眼里,他整个人就只是一双眼睛。
陆小凤叹了口气:“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无法思考。”
“你想出了什么?”西门吹雪问。
“既然三十年你都不来找我,今日就更不该唤我醒来。因为,那日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而你决定的事情,向来不会后悔。”
“你就想出这些?”
西门吹雪现在倒有点后悔了。他不是来跟陆小凤说这些,更不是来听这些的。
他忽然想问问木头的事情。
未及开口,陆小凤却道:“人与人有聚散离合,人与我们也有。所以记得太多或是想得太多,都没有好处。人会感到痛苦,我们则会被弃用。”
“弃用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收到的一条自毁指令,似乎是来自二十八年前。只不过我一直在睡觉,它对我无效,现在张开眼,终于接收到了。”
“我从未发出过这种指令!”
“当然不是你。我只是太陈旧了,该被弃用。”
西门吹雪不解:“这不至于自毁。”
陆小凤笑了:“还因为我身上有些东西不够精致,有些东西又不该存在。”
他看着西门吹雪的眼睛,顿了顿:“比如情感。”
接着,他一步步退回柜角,退进自己站立过三十年的地方,准备重新闭上眼睛。
“等一等!”西门吹雪说。
陆小凤摇摇头,他已经等不了,也不必等。他只道:“你的剑柄好像坏了,赤坚木在四排三格下位,我来不及了,你得自己去找。”
“西门吹雪,你的剑很漂亮,眼睛也是。”
而后,他彻底闭上了眼睛,好像从未苏醒。
西门吹雪立在原地,看着陆小凤,良久,他走到四排三格,拿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木头。
走出仓库时,晌午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明晃晃照着一个人,正立在庭院里。
“西门吹雪,你找到了你的木头吗?”陆小凤笑着说。
西门吹雪点点头。
“好,现在我们该去吃饭了。”
“我不饿。”
“可照我看来,你今天早晨的活动强度高于日常十分之三,早饭也已消化了六分之五,你应该饿。”
“我不饿。”
陆小凤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情不好。”西门吹雪道,“你也什么都不明白。”
陆小凤遗憾地摇着头:“我们早就不具备情感系统了。”
“我知道。”
“那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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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朱停朱老板家里,连扫地机器人都是陆小凤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