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佳靠在一棵树下,秋风穿林,金色的叶子在他头顶上漫天飞舞。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再努力吸入,引得肋下不断发疼。眼前叶子的颜色渐渐变成了大红,扭曲着,流动着,像他所杀过的那些人在流血。
并没有人流血,除了他自己。他也知道,他的眼睛正在充血。
血已从他的鼻腔和嘴渗出来,却好像还嫌不够似的,又想从眼睛里冒出来。但路小佳绝不愿意闭上眼,他要再好好看看头顶的天空,看看身边的人。
——这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他想。
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已经死了。
当陆小凤尝试在纸上写下“路小佳”三个字,写完之后,却连路小佳自己也看不出来的时候,他就已有些明白。
陆小凤倒变得着急,再三发誓,说他写的是“路小佳”,不是“陆小凤”,而且也绝没有在开玩笑。
路小佳笑了,反而有些不在乎。既然自己已经是个死人,那么眼下多经历的每一刻,都是上天送的礼物。
这种事情一旦想开,能不能在世上留下名字,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可还剩下什么是重要的呢?——荣誉。
不论是身为杀手,身为剑客,还是身为路小佳本人,荣誉都已是他仅存的东西,也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属于“过往”的东西。
陆小凤说得对,剑的确不是他的一切,若能选择,他当然更愿意当丁灵中。有亲人,有朋友,有愉快的童年,然后成长为一个风流潇洒,处处招人喜欢的少年。
但是,他以前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更加没有。
他既然已经拿起了剑,做了荆无命的徒弟,又怎么能说放就放?
“路小佳!”
陆小凤在喊他的名字。
他分不清这一声是喊在耳边,还是喊在回忆里。
那日,当他决定提剑离开武当时,陆小凤便这样喊他。
“你真的不愿解剑?”
“我是天下第一快剑,解了剑,岂不是变成天下第一胆小鬼。”
“你错了,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开始什么?”
“当然是开始天下第一路小佳的生活,而不是什么快剑。”
路小佳笑了,总是习惯了不动声色的眼睛反而露出杀意。
陆小凤却还在劝他:“我们只是要上一趟武当,你若解了几天剑,又后悔了,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保证你的剑一定会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等我们。”
“不是我们,”路小佳握住了剑柄,“以后只有我,没有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你又想杀我?”
“我现在的确想杀人。”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我想要杀的人不是你。”
“那是谁?”
“是我。”西门吹雪说。
然而,令路小佳意想不到的是,说这句话的西门吹雪竟是从武当山下走来的。他空着双手,绕过解剑池,一步步向他走来。
原来陆小凤口口声声说要躲的人,竟然就在武当山上等他们,而且还过了解剑池。
路小佳不禁怀疑,陆小凤之前说自己是为了他好,怕他会死,竟然是在骗他吗?他究竟是怕他死,还是怕他死得慢?
——但不论是什么,他都想错了,因为我早已是个死人。路小佳冷笑。
“你就是西门吹雪?”
“我就是。”
“你的剑呢?”
“在你手里。”
西门吹雪盯着他的剑说。
“路小佳!”
又有一个声音在喊他,好像是个女人。
路小佳已经累了,连捏碎花生的力气也没有,但是他还在脑中努力辨认着。
“三哥!”
丁灵琳又喊了一声。
路小佳眨了眨眼睛,所见到的世界依然一片血红,却又好像变了样子。否则,他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丁灵琳呢?
但他依旧说不出话,只能看。
丁灵琳跪在他身边,使劲按着他肋间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她的手,她的袖口,她的裙角。
路小佳想起来了,伤他的人不是西门吹雪,而是丁灵中。
“你是那个孩子……你竟是那个孩子……你原来是那个孩子……”
丁灵中自言自语般絮絮叨叨,听在路小佳耳中却好像放大了数倍,充斥着惊讶,怨恨与后悔。
路小佳却不后悔。
他站在傅红雪与丁灵中之间时,真正想要防范的人是傅红雪。因为他既不忍看见傅红雪杀了同父异母的兄弟,也不忍看见丁灵琳失去哥哥。作为一个杀手来说,这些“不忍”都太奢侈了。
然而,他已做好替丁灵中接傅红雪一刀的准备,却没有想到,真正致命的一击竟来自身后。
“三哥你不要走!”丁灵琳说。
这声“三哥”也不知喊的是谁。路小佳忽然有些想笑,当然,他只能在心里笑一笑。他还想说“好,我不走”,却只引得喉中一口血又流出来。
路小佳眼前已没有颜色了,只有黑。
落叶像蝙蝠黝黑的翅膀,扑棱棱地布满视野,又像死亡一样冰凉,笼罩这个世界。甚至连丁灵琳的脸也被它们消解,埋没在巨大的黑幕之下。
但她的声音还未断。
“你是谁?”
“你要带路三哥去哪?”
“我是他的师父。”荆无命说。
路小佳感觉自己被人抬起,抱在怀里。
他无法辨别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荆无命,因为疼痛已使他麻木,思绪和感官都在退化。他只能意识到,抱着自己的是一个男人。而他愿意去相信,这个人是他的师父。
“路三哥的伤口已经·……已经……”丁灵琳哭泣着,在追赶他。
“他还有救。”荆无命却越走越快,丁灵琳的声音逐渐变得缥缈。
可是真的还有救吗?路小佳想,这人若的确是他师父,那么他便是第一次见到师父走得这样慌张。
他是在惧怕耽误了救治的时间,还是在躲避丁灵琳的追问?
“路小佳!”
不论荆无命走得多快,这声呼喊都依旧不断。甚至这一次,近得就好像喊在路小佳耳边。
可这不是荆无命的声音。
难道他不在师父怀里?
路小佳想要挣扎,他就算死,也不愿随便被一个陌生人抱走。
他躯壳已毫无感知,灵魂却在不屈地冲撞着。
“路小佳!”
终于,路小佳用尽力气,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一柄剑,刺穿了眼前铁一般沉重的黑暗。
极尽的黑暗背后,当然是极尽的光明。
光明令他一时张不开眼。陆小凤却看见,路小佳的眼球微微动了一下。
“路小佳!”他又喊一声。
路小佳靠在一棵树下,半边身子倒在陆小凤怀里。他抬了抬眼皮,秋天的阳光从叶间漏下,正有一缕落在他的眼睛上。
他看见了阳光,也看见了陆小凤。
“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你刚才差一点死过去。”
“我已经死了。”
陆小凤笑起来:“你若已经死了,现在又怎么会说话?”
路小佳想要起身,略微挣扎,肋下又是一片疼痛。
“西门吹雪刺你那一剑,用的不是剑锋,而是剑柄。”陆小凤解释道,“他让我告诉你,一柄剑就该有一把剑鞘。”
路小佳晃晃脑袋,总算想起些什么。他忽然明白了西门吹雪的意思,剑并不重要,杀人的是人,不是剑。
就好比,他哪怕是天下第一快剑的路小佳,也还是死在了丁灵中手里。这一切都与剑无关。
但路小佳还有一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手中有剑的人不一定非杀人不可。”
“他练的剑法难道从不杀人,也从不必配剑?”
“恰恰相反,他原本只会杀人的剑法,而且也曾被解剑池拦下。”陆小凤苦笑着叹了口气,“但是现在他已经全都想通了。”
“他想通了什么?”
“他将天下所有的剑都看作是自己的,自然再也不必带剑,再也不会被拦住。”
路小佳默不作声,下意识摸出一颗花生,捏碎,却不抛起,轻轻放进嘴里。
“你在想什么?”陆小凤问。
“我在想,我的剑应该配什么样子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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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我花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