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厉】一个俘虏
夏夜，厉南星带着一个男人在逃亡。
逃走的那刻，他思虑良久，终究还是抓着人家的领子，一把拖至身边。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是教派中新起的人物，红得发紫，将得重用。若能有他在身边做人质，那些追兵即便追上来也要迟疑片刻。
对江湖人来说，片刻往往决定胜负，也决定生死。对厉南星来说，便是决定自由。
如今，陆小凤在跟着厉南星一起逃亡。
他知道这个人一直想跑，却对他是否真的可以跑得掉毫无把握。但是，当厉南星来抓他，要他像人质似的跟自己一起逃时，他故意把领子“递”了上去。
因为他也知道，这个抓他的人是天魔教教主。
就算是个毫无用处的教主，也毕竟有着“教主”的名号。他早就在等待逃跑的时机，这么一个教主主动送上门，怎么能不要？
陆小凤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次若失败，他便当一个被动的“受害者”；若成功，就当欠厉南星一个人情。而不论结果如何，都百利而无一害。
想着想着，他居然扬了扬嘴角。
厉南星猛然回头看他 ：“你笑什么？”
陆小凤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教主并不是软包子。
“我在笑你。”他直言道。
“你是笑我逃不掉？”
“我不在乎你逃不逃得了，我是笑你不该带上我。”
“你如今不过像人质一样，又是孤掌难鸣，难道还能阻我？”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刚才随随便便就抓到一个天魔教左护法，是否也太容易了？或许我是故意跟着你走，等到了你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再悄悄联系我那些手下，与他们里应外合，将你一举拿下？”
厉南星加重了牵制他的力量： “不论你想干什么，都最好老实些。”
陆小凤吃痛，却大笑道 ：“我骗你的！”
可还未等他继续说什么，厉南星突然封了他的哑穴，又推着他就地一滚，顺着山坡滚到路下。
转眼间，一队追兵急匆匆地跑至他们头顶，又急匆匆跑开，像烂俗的小说情节一样愚蠢。厉南星由内心深处感谢这种愚蠢。
“你没事吧？”
他想起来陆小凤，轻轻拽了拽身边的人。
陆小凤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也埋在暗夜的阴影中。厉南星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那一推，竟把人推死了。
“你没事吧！”
他解了陆小凤的穴道，依然听不到回答。山路崎岖，兴许刚才真的将他撞上锐石刺枝？他这样想着，终于紧张起来，凑近了去看。
“你没……唔！”
陆小凤反手点住了他，笑嘻嘻道 ：“我没事。”
厉南星瞪大眼睛盯着他。眼神若能杀人，陆小凤早已死了。
可他就像看不到那杀人的眼神似的，继续笑道 ：“不过刚才那一摔真的挺疼，我这腰估计是被你磕青了。身为教主，你可不怎么会体恤下属，也不怎么会善待俘虏。”
“我跟你不一样，”陆小凤说着，一只手将厉南星拉起来，另一只手还像模像样地帮他拍拍土，“我是个出了名的混蛋，你若也肯做一次混蛋，将《百毒真经》的秘密卖给我，我就会对你特别好，说不定还会放了你。”
厉南星冷笑 ：“我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的朋友很多，而且其中恰好有那么一两个擅长问口供。等你到了他们手里，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厉南星突然很讨厌陆小凤的笑。
他发觉眼前这个人并不仅仅是新晋的天魔教左护法那样简单，还有些别的什么是他不曾注意过的。他甚至也有些明白，陆小凤最开始的笑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质问道。
陆小凤摇摇头 ：“我是你们教中的左护法，连这个都不记得，你莫不是气傻了？”
遇上这种“你若生气，我就再气气你”的混蛋，厉南星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深呼吸，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不落对方的套罢了。
“走吧。”陆小凤道。
“去哪儿？”
“当然是带你回去交差！”
“是回护法大人的天魔教去，还是见你那些狐朋狗友去？”
“如今是我说了算，你又何必多问。不论去哪，我们都要先走出这片山。”
陆小凤没回到小路上，而是继续带着厉南星在密林里乱窜。
星光暗淡，林野荒芜，他们两个人不论谁现在说了算，都不好过。
整整两个时辰，他们没有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远处狼嚎凄厉，近处山雾迷离，陆小凤没有察觉到，他连拉着厉南星的手都已出汗。
“起雾了，应该离天亮不远了。”陆小凤没话找话。
“不是起雾，”厉南星扯下片被树枝划破的袖口，也想跟人说说话，“这里常年都是这样的。”
“那就是说，离天亮还早？”
“现在应该是丑时。”
“你还能走？”“你认识路？”
他们同时这样问道，愣了片刻，又同时摇了摇头，相视苦笑。
厉南星开始觉得，陆小凤笑起来的样子也不是那么讨厌。
他们终于躺在了地上，碍脚的腐叶枯枝此时都变得柔软起来。
“你好像并不担心？”陆小凤依然不放厉南星的手。
“你不是也一样？”
“因为我连会吃人的林子都走出去过，这里又算什么？你呢？”
厉南星笑了 ：“我就住在山里，可惜不是这座。”
陆小凤激动地坐起来 ：“那又有什么关系？既然你熟悉山，那就一定也熟悉山路！”
厉南星摇摇头 ：“山和山不一样，就像人和人也不一样。我住的山比这里温和，脾气比这里和蔼，心也比这里善良。”
陆小凤深呼一口气，重新躺下去。他觉得这些话简直比花满楼对他说花瓣像情人的嘴唇一样芬芳柔美还更加荒唐。
“你一定觉得可笑，山怎么会有脾性？那是因为你不懂它，没有真正注意过它。万物皆有灵，所以不起眼的草根树皮才能入药……”
厉南星发觉自己说得多了，尤其说着说着就拐到本行上。
他急忙止住话头 ：“对你们这种利欲熏心的人，多说无益。”
陆小凤笑出声 ：“你为什么认定我是个利欲熏心的人？”
“江湖上打《百毒真经》主意的人，没有一个不是。”
“你以为，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想过我自己的日子。”
“等出去后，我若告诉他们天魔教教主说自己只想过小日子，你猜猜看会笑死多少人？”
厉南星冷哼了一声，猛得挣开陆小凤的手 ：“不信也罢！”
陆小凤却叹了口气 ：“我信，而且我决定现在就放你走。”
他说着，真的解了压制厉南星丹田的那处穴道。
厉南星警惕地看着他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天一亮，追兵追得更快，我们又不知身处何方，再这样耽误下去也许就跑不掉了。你走吧，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快些。”
“那你怎么办？”
“你忘了吗，我只是一个被你丢在这里的人质？”陆小凤苦笑，“日后若再见，别喊我什么左护法了，我叫陆小凤。”
厉南星点点头 ：“我记住了，后会有期。”
他依然有些警惕地起身，向陆小凤抱了抱拳。可还未等他走出两步，身后竟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厉南星走不动了。
“我……我没事，你快走吧。”
陆小凤越催，他越迈不开步子。于是，他索性回身，一转眼已蹲在陆小凤身边。
他不是没有想过陆小凤会使诈，但是他想不到使诈的理由。他已经放了他，又说信他，何必还要骗他呢？一个花招又怎么会用两次？
更何况，万一他真的出事呢？
“你怎么了？”厉南星探上他的脉，体内大夫的本能骤起。
“我好像……被蛇……”
“在哪儿？”
“左肩。”
陆小凤闭上眼睛，感觉一只手撕开自己肩头的衣服，摸到那处肿块。接着，一双唇便贴了上来，吸出那里的血。这一切，都同他曾经对独孤美所做的一模一样。
“疼！”陆小凤叫起来。
“知道疼就没事了。”
“那……我既然已经没事了，你就走吧。”
厉南星“嗯”了一声，却坐下来，道：“等你休息好了一起走吧，
我想，两个人应该比一个人快。”
陆小凤微微笑着，他笑自己这一次也没有看错人。
翌日清晨，山林外金灿灿的阳光如同由极乐世界洒下那般，令人欣喜而沉醉。
两个人跌跌撞撞从灌木丛走出，带着伤，带着血，眼睛里却都充满了兴奋。
陆小凤指着不远处向此奔来的骏马，道 ：“那是我的朋友，他们来接我。”
厉南星随着他望去，忽然心里既高兴又落寞。他开始想他的朋友，也在想身边这个叫陆小凤的人，能不能算得朋友。
“你想见见我的朋友吗？”
厉南星说想。
他果然见到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人，还跟他们在一起喝酒吃肉。
临走时，他再三叮嘱，说陆小凤被蛇咬了，余毒未清，要他们多关照些。
大家纷纷点头，拍着胸脯说陆小凤福大命大，死不了，要他不必担心。
厉南星听了，也像陆小凤一样大笑起来，将天魔教、百毒真经这些东西，一股脑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哪里被蛇咬了，给我看看？”一个人问。
陆小凤望着厉南星彻底走远，才解释道 ：“哪里也没有，我骗他的。”
“但你肩膀怎么有伤？”另一人问。
“我自己掐破皮肤，掐了个肿块，他却当真给我咬出血来了。”
“即便如此，你真的要放天魔教教主走？”
“他不是教主，而是个好人。”
陆小凤看着自己可怜的肩头苦笑。
“因为只有好人才这么容易上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