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厉】一个过客
立秋，连空气也日渐凄冷。
陆小凤收回了自己第九十八次要进山的脚步，长长叹了口气。
“你还在等什么呢？”他忍不住问自己。
“我在等他下山。”
“你为什么不上去？”
“我找不到理由，总不好当面求他。”
“可他如果猜到你要来，所以一直不下山呢？”
“他总会下来的。”
“你还准备等多久？别人又等得了多久？他如果从其他的路走了呢？他如果根本就不必下山呢？山上是否有密道？他在镇上又是否有眼线？”
“……够了。”
陆小凤已烦透。他将这些可能设想了成百上千次，又次次止步于此。
他在“等”厉南星。
厉南星正站在檐下，望着迷蒙秋雨，满心都是“自古逢秋悲寂寥”的感慨。
这里没有晴空，没有白鹤，更没有诗情。
山风大了些，他抱紧胳膊，决定明日去集市添几件厚衣服。
他早就该去了。可他却一直回避着一件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事情——遇见陆小凤。
两个月来，他每一天都以为会看见那个人。时间过去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他们明明只是过客，何以至此呢？
因为，厉南星远在离开那日就知道，陆小凤是故意放他走的。
那些朋友看似洒脱，围着他畅谈，其实每一个都提气凝神，像猎犬看着一只兔子。他们必定知道他的身份，若不是陆小凤要他走，他也必定走不了。
可陆小凤为何要放他？
每次想起这件事，他都觉得既好笑又疑惑。那夜，在他碰到陆小凤的肩头时，就已发现他根本没有被蛇咬，更没有中毒。他是大夫，世上哪有大夫连蛇牙印和指甲印都分不清的道理？
陆小凤的确一个花招用了两次，他只能将计就计，看看这个人还想要做什么。结果，陆小凤什么都没做。难道他只是在试探自己？若真如此，那这个试验未免太假了。
厉南星也叹了口气，叹陆小凤这个人不知是傻还是聪明，又叹自己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陆小凤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很不幸。
他像傻瓜一样“骗”了一个医术精湛的大夫，还自认精巧。结果时隔多日，又不得不再来找人家，让这种尴尬再一次被揭起。
他不得不来。他还没有知道《百毒真经》的下落，天魔教的卧底更是做不得，除了来找曾经的“教主”一探究竟，还能去哪呢？
可若是要别的人来，他竟又有些不放心。因为他隐约觉得，厉南星超脱得不似江湖人，也应付不来江湖事。
这种超脱，并不是因为他看得开，而是因为他阅历浅，不仅自己心思浅，别的事也想得简单。
陆小凤苦笑着，想不透这种人到底为什么要卷进这样麻烦的事情。
他回身走进客栈，决定再等三天。
“小伙子，你又回来啦？今天又是因为什么回来的？”店里的老掌柜笑眯眯看着他。
陆小凤也笑，不假思索道： “今天我怕新靴子浸水，就不进山了。”
老掌柜笑着点点头 ：“你回来得对，雨天路滑，石头都不稳，山路的确不好走呐。”
他又道 ：“这雨以后得越来越大，你若想进山，恐怕要等到冬天咯。”
陆小凤几乎要跳起来 ：“冬天？”
“对，而且最好是赶在大雨停后两天和初雪之前，那时候进山更安全，风景也不错。”
“如果现在进山会如何？”
“倒也不如何，你见雨大了，快回来便是，别困在上头。”
陆小凤原地愣了愣，拾起桌角的斗笠便走。
“小伙子，你不心疼你的靴子了？”
“出门走走，新靴子也就是旧靴子了！”
夜里，雨势变大。
原本悄无声息的雨，开始在林叶间打出沙沙声，催人入梦。
厉南星挑亮烛灯，想陆小凤之所以没有来，可能是因为他已经了有新的计策，新的筹划 ；又说不定他已经到了，就在山脚下的镇子里等他。
——可陆小凤若真的已到山下，难道还差多爬一段山路吗？
想到这里，厉南星再一次觉得自己可笑。
可笑归可笑，他已这样可笑地在山上待了整整两个月。但说到底，究竟是在回避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愿弄明白。
世事沧桑，他看着那些沉睡在雨雾中静谧无声的草药，忽然希望自己也能像它们一样，逃离江湖的巨大与繁杂。
——可如果真的逃开，本就为数不多的朋友又该怎么办？何况，一个人怎么能逃一辈子？
厉南星也烦闷透了，长叹一口气，决定继续“等”陆小凤，再等三天。
他不知不觉困顿起来，梦见古长城上晴空万里。他又坐在那里弹曲，一曲未毕，只觉得风越吹越冷。金逐流忽然出现，告诉他，是他这曲意太凄寒，弹得人心冷。他刚要辩解几句，却还未开口就冻醒了。
雨入寒窗，灯也灭了，厉南星在黑暗中独坐着，孤独忽然铺天盖地而来。
他幽幽望向窗外，看到了一片雨，一盏灯，一个人。
陆小凤的脚步深深浅浅，正在夜雨里爬山。他一边爬，一边发誓以后再也不在这种鬼天气上山。
他后悔没有带酒，又后悔没有带干衣服，没有带火折子，没有带暖手炉……他甚至后悔为什么没带着座屋子上山。
接着，他看到了屋子，看到了门已打开，看到了厉南星。
——该来的终于来了，他们都这样想。
“真巧，我们又遇见了。你看这雨，真是越来越大。”陆小凤打着哈哈。
不论要说什么，先谈天气总是没错的。
厉南星侧身把他让进去 ：“不巧，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陆小凤抖水的手微微一顿，苦笑道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我以为你早就该到了。”
“我的确早就到了，可惜一直不敢上来。”
“为什么？”
“因为我没过多久就明白，自己那日骗人的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居然用假伤口骗你这样的大夫。”
陆小凤继续解释 ：“镇子里的人都说山里住着个神仙似的大夫，我听他们口中描述的模样，怎么想都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你精通医术的，毕竟你身上带着《百毒真经》……”
厉南星笑了，他是笑陆小凤绕了这么一圈，果真拐到了话题上。
他舒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
“……你笑什么？”
“你半夜冒雨来找我，不就是为了《百毒真经》吗？”
“是。”陆小凤知道，对待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说真话。
厉南星忽然从桌边的书堆里，看似随意地抽出一本书，扔在陆小凤手边。
“这是什么？”
“你不就是来要这个的？拿了就走吧，以后也别再来难为我。”
陆小凤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怕这书是假的？”厉南星冷冷道，“那夜你说你信我，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依我看，你到现在也没有真相信过我。既然不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作势把书抽回去 ：“要是怕，就别拿了。”
陆小凤按住书角，却道 ：“我不是来难为你的，你也不必这样对我。”
厉南星当然明白，陆小凤如果存心难为他，早就来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来。但他既已听到陆小凤说出目的，就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止步于此便够了，如他所愿。
“你若真心为难，这书我也可以不要。”
“……你可以不要？”厉南星微微一愣。
“我把它带走是要交给别人的，留在你这里也算交给别人。”
“你准备交给谁？”
“当然是我一位信得过的朋友。这江湖上，绝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而且不论发生什么，他也都绝不会动这本书。”
“但是你刚才又说，可以留给我？”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也当你是朋友。所以我自知对你既有愧，又有求，才会一直不敢上山，也一直都在等你下来。”
陆小凤也舒了口气，好像把什么事情放下般笑道 ：“你这里有酒吗？我要被冻死了！”
“你当我是朋友？”厉南星的失落一下子不见了，但他不解，
“你为什么要当我是朋友？我们总共见过两次，你就已当我是朋友？”
陆小凤点点头 ：“因为你是个好人，也因为我喜欢朋友。”
“……你这话是为了《百毒真经》说的？”
“不，是为了这夜雨。”
厉南星笑起来，感到这屋里忽然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