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认识西门吹雪的那一年,正巧遇见很冷的冬天。
他环顾四周,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刻平衡了屋子里的气温,还顺便打开加湿系统。可是西门吹雪好像并不在乎这些,他拿着一根细铁棍,正在戳面前的炭火炉。
炉子里烧着的是真木炭,陆小凤把分析结果跟史料库比对了三遍,才敢相信这一点。
“我就是西门吹雪。”西门吹雪看着他说。
陆小凤笑道:“的确,当今世上能将古董烧着用的人,除了西门吹雪也没有第二个了。”
“我并不是天天这样做。”
“难道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今天下雪了。”
窗外是鹅毛大雪,风却不大,雪花们洋洋洒洒,从银灰色的天空中漫无目的地落下。
陆小凤从未亲眼见过雪。他忍不住多看了片刻,西门吹雪便等着,似乎是在等一句评价。
“我明白了,”陆小凤回过头,“今天一定特别冷。”
西门吹雪叹道:“你不明白,今天不是冷,是美。”
“莫非下雪就是美?”
“不,美就是美。”
“……我的确不明白,”陆小凤也叹气,“我更不明白,美与炭火又有什么关系?”
“锦上添花的关系。”
“雪中送炭,锦上添花,这句话我倒是听过。”
西门吹雪还是摇头。
陆小凤反而笑了,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炭火盆中跃动不息的火苗,轻声道:“你若真心要我懂你,就该把他的记忆给我。”
“谁?”西门吹雪问,手下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陆小凤。”
“万梅山庄只有一个陆小凤。”
“我说的当然是上一个。”
“他是他,你是你。”
陆小凤又不明白了,将旧存储放进新人脑袋里,难道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做的事情?就好像把旧柜子里的摆件,摆进新柜子一样,哪儿来什么你我他的分别?
西门吹雪却抬眼看向他,又解释了一句:“陆小凤也只有一个。”
陆小凤苦笑:“有的人家里放了七八个,有的人每年都要换一款,怎么会只有一个呢?”
“所以我说你不明白。”
“我要怎样才能明白?”
这句话,正是几十年前西门吹雪问陆小凤的,当然,他问的是上一个。
那时也有雪,比今日的还要大,还要白,还要舞得放肆。陆小凤抱着一只小手炉,站在廊下等他,红色的披风沾上雪花,像撒了糖霜的山楂球。
西门吹雪则刚到学剑的年纪,练功归来,满身热气,衣服上的雪全化成了水,连鬓角的碎发也湿漉漉的。
陆小凤笑眯眯地把手炉塞给他,又帮他裹上外衫。
“我不冷。”
“等你知道冷时,就要生病了。”
“你怎么不冷?”
“因为我们不同。”陆小凤笑道,“我不是人,身上的雪不会融化,也感觉不到冷热,更不会生病。”
西门吹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问:“你要怎样才能变成人?”
“或许有了人的心和情,就能变成人。”
“什么是人的心?”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要先懂了白雪配炉火,寒天配热酒的美妙才行。”
“屋子里有恒温阀,为什么需要炉火?你不觉得冷,又为什么要喝热酒?”
陆小凤笑着摇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怎样才能明白?
“等你再长大几年,回头看今日,或许就能懂了。”
“那你懂了吗?”
“我正在学。”
西门吹雪抱着剑,忽然打了一个哆嗦。他拉起陆小凤的手,要他跟自己进屋,边走边说:“你不要学了,我也不要懂,我们都不要做人好不好?”
陆小凤被逗笑了。他并不是用来抚育人类幼崽的,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七岁的西门吹雪。
“你小小年纪,不想做人想做什么?”
“我要做一柄剑!”
“好好好,你是一柄剑。可我是什么?”
“你是陆小凤。”
“那以后我出门的时候,就得记着把剑别在腰带上,像这样。”
陆小凤说着,笑嘻嘻地拎起西门吹雪的后领。西门吹雪立刻出剑,刺向背后,表示抗议。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直到西门吹雪十四岁那年,长高了,让陆小凤再也拎不起来为止。
不止拎不起来,也不敢拎。西门吹雪剑术已成,几次与陆小凤交手,都触到了对方预设的警戒线。
这也说明,他是时候出门,跟别的人比试比试了。
“你不该总跟我待在一起。”陆小凤送他出门,边走边说。
“为什么?”
“因为你该多与人在一起,看看人的情感,人的生活。”
“你呢?”
“我当然是在这里等你回来。”
西门吹雪有些迟疑:“你不跟我去?”
“你莫忘了,这世上有很多的我,他们看见的我也能看见,照这个道理,我去过的地方比任何人都多。而且你已经十四岁,总不能依着我一辈子,是时候自己出门走走。”
“我想问的是,你还想变成人吗?”
陆小凤愣住,一时答不上来。
他已学会了欣赏风景,观察飞鸟和游鱼,品尝美食和烈酒,甚至懂得喜悦与悲伤。但还有更多的东西,是他即便知道也学不来的,比如情爱。这些年来,他对人的感知,仅仅是服从与照料。
“你想。”西门吹雪替他回答,“等我回来,我教你。”
后来,像曾经陆小凤教他扎马步一样,西门吹雪也变成了很有耐心的老师。可是,陆小凤有没有学会不知道,西门吹雪却学得很好,学得沉迷。
若不是叶孤城的出现,他或许会一直沉迷下去。
可惜面对挑战时,人最大的能耐,就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而狠过之后又往往心软,甚至后悔。
西门吹雪是在赢了叶孤城那日,当晚就开始后悔的。
夜里的万梅山庄空空荡荡,孤月高悬,清光凄冷。明明还是九月,窗外明晃晃,一片惨白的样子,却像积满了雪。
西门吹雪站在月光中,库房外,几乎站了半宿。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要陆小凤回来,翌日,反去特别定制了一个新的。
要什么东西来,什么东西去,本来就是人自己决定的。而他在做这个决定时,一样没有丝毫犹豫。
如今,崭新的陆小凤就坐在他身边,困惑而迷茫地看着他,像一张任人书写的白纸。
他的外表与曾经的那位分毫不差,却再也没有情感,永远不会理解人的喜怒哀乐,更不可能想要做一个人。
但是,他会的事情却更多,做得也更好。
“西门吹雪,我要怎样才能明白你的意思?”陆小凤又问一遍。
西门吹雪忽然微笑,转头拿起火炉上已经烫好的酒,递进他手里,靠近了低声道:“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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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司空摘星把自己的样子造成AI,夜盗百户,现在都抓不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