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涤场,时值深秋,武当山上可谓“落叶缤纷”。枯叶沙沙而下,偶有几枚被行人踩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秋天的山景并不亚于春天,陆小凤站在山头上,脚下是成片密林。树叶除了黄色,还有深紫,墨绿,大红,远远望去正像满树鲜花,也算姹紫嫣红。
“再走一个山头就是武当!”陆小凤遥指一处道。
路小佳却不随他所指,反而低头去看那五颜六色的林子。
他有些感慨,原来生命无论是诞生还是死亡,都可以这样美丽。这想法令他胸口隐隐作痛,分不清是心疼,还是肋骨间别的什么地方在发疼。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我们走过的路。”
“哦?原来我们是从那里来的,我怎么都不记得?”
路小佳冷笑:“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你在故意带着我们绕路。”
陆小凤并不否认:“近日秋高气爽,爬爬山,走走路,有什么不好的?”
“为什么?”
“我这个人向来游手好闲,喜欢游山玩水,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不,你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哦?”
“从进山开始,我们就再未遇见其他人。你是在躲人?”
陆小凤笑了笑,并不答话。
“你是在躲人。”路小佳笃定道,“你在躲谁?”
陆小凤沉默片刻,苦笑反问:“依你看,我这样的人还能躲谁?”
路小佳忽然想起他这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讥笑道:“女人。”
陆小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再走一个山头就是武当,我们走吧。”他又说一遍。
整个月来,陆小凤带着路小佳已出入不少烟花之地。
这其中一大原因,当然是他自己想去。但另一大原因,则是这种地方通常都是江湖上消息传得最快,最广的地方。他跟路小佳多在一起露露脸,让姑娘们分清了,那么江湖中一半的人也都该分清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路小佳并不领情。
每次他把脑袋扎进胭脂堆时,路小佳都在一旁冷眼看着。偏偏路小佳天生得瞳色浅,是种奇特的灰色,看人时,神情又总是冷淡地像只孤狼。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陆小凤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那种感觉,就好像走在暗夜里被一支箭瞄准,如芒在背。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次这样,任谁也受不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陆小凤气不过。
路小佳冷冷道:“我看你才是有什么毛病。”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来这里?”
“因为这里消息传得最快。”
“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还要天天瞪着我?”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现在还跟着你,否则我已经把你杀了。”
陆小凤愣住:“我看你的确有毛病。”
路小佳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强行拉着他来这种地方,也从未有人敢说他有毛病。
不,还是有一个人的,她叫翠浓,当然,她很快就死了。
但她死得还是太慢,否则以前的那个江湖,又怎么会到处都在传他是天阉的八卦?路小佳想。
陆小凤却不这样想,他想到了粉燕子,也想到了幽灵山庄里的人。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得出结论——路小佳可能喜欢男人。
他再次意识到了名字问题的严重性。“陆小凤”与“路小佳”的区别,还是早些说清好,否则等江湖上开始传“陆小凤喜欢男人”,麻烦就更大了。
当然,这仅仅是他的推测。路小佳不说,他也不能明着问。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打量起一旁的路小佳。
路小佳也开始体会到了被人盯着的不适感,皱眉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能有什么毛病?”
“你在看我的剑?”
“不,我只是有些话想要问你,又不好意思问。”
路小佳笑了:“你这人还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陆小凤一本正经地点头:“我从来不愿做一个强人所难的人。”
“你想问什么?”
“问你的剑。”
路小佳忽然放缓脚步,苦笑着叹了口气:“以前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问我的剑。他问我的剑为何没有鞘。”
“你没有回答?”
“不,我回答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世上的剑在出世的那一刻,本就没有鞘。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放进鞘里,带着好看的。”
“的确有理,可你刚才又为何叹气?”
“因为我以为,你也应该像他一样,第二个问题才问我的剑。”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他问我,能不能吃我的花生。”
陆小凤笑道:“那我现在能不能吃你的花生?”
“不能。”
陆小凤怔住,苦笑起来:“难道你当初也是这么回答他的?”
路小佳点头,却道:“但他最后还是吃了。”
“那时你们一定已成为朋友。”
“不只是朋友。”
“除了朋友,还能有什么?”
路小佳想到了丁灵琳。但他想的却是,万一丁灵琳也在这里,一定不能遇上陆小凤。虽然他知道陆小凤不是坏人,甚至有时身上还有叶开的影子,同样讨女孩子喜欢。但相比之下,叶开绝不会离开丁灵琳,陆小凤却连三个月都不一定能坚持。
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此时此刻,若是告诉陆小凤他还有个妹妹,岂不是给自己下绊子。
路小佳想得太多,太远,这使得他看起来不再像一个杀手,而更像一位哥哥。
陆小凤曾经见过这种神情。在紫禁城的内阁重地里,西门吹雪向他询问孙秀青时,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那时,西门吹雪已然有所惦念,大敌当前,竟未求生,先论死。
在此之前,陆小凤以为路小佳真的毫无牵挂,准备将一生都扔在剑上。
然而,他与西门吹雪的“剑道”又截然不同,看起来更喜欢去追求“快”。自己的速度和他人的死亡,二者在剑上相得益彰,天下的确没有比这更令人刺激的事情。
“武当到了。”路小佳说。
他并没有回答陆小凤的问题,也不打算回答。
“我知道,”陆小凤笑道,“现在只看你敢不敢进去。”
他想起那条路小佳喜欢男人的推论,也发现了他的牵挂,自认为已不必多问。
“我为何会不敢进去?”
“因为武当有解剑池,所有的兵器都要留在解剑池旁的解剑岩上。”
“每个人都不例外?”
“没有兵器的人例外,比如我。”
路小佳有些生气:“你既知道,为何故意带我来?”
“因为我想看你敢不敢解下自己的剑。”
“我若解剑呢?”
“那你就赢过了一个人,也赢过了你自己。我看得出,这柄剑并不是你的一切。”
“我若不解呢?”
“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想。”
“为什么?”
“因为你若不解,就得死。”陆小凤叹了口气,“剑虽然不是你的一切,却是他的一切。你们若战,你必败。”
“这个人就是你说过的西门吹雪?”
“没错,而且也是我正在躲的人。”
“你怕他?”
“不,我怕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