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到长安的落日。
天空通红,流光溢彩,似乎世上所有的颜料都被倒进了这半边天的云里。大地万物皆化成黑色,城墙和角楼也变成一道剪影。
“这是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刻。”卓东来说。
陆小凤驻马不前,停在护城河外遥望彩霞,迟迟没有开口。
“景色虽美,可你若再不走,今日城门就要关了。”
“城门一关,你我只怕赶不上大镖局老总的寿宴。”
卓东来说的大镖局老总,已经不是当年的司马超群。
自卓东来走后,大镖局早已四分五裂。毕竟想要笼络住西北三十九路绿林豪杰,纵贯黑白两道,并不是只靠正义和侠气就能办到的。更何况,司马超群也早就不想再做什么江湖偶像,他的人生也不需要再保持完美。
早在三年前,司马超群就已消失。有人说他是隐退,也有人说他是被杀了。他的消失和卓东来的离开一样,都是迷。
如今,大镖局的主人是卓青。
卓青本是卓东来的义子,但他与陆小凤此行并不是为了祝寿,而是为了杀人,要杀的人就是卓青。
陆小凤曾问过卓东来:“你为何非要杀他?”
“因为世上若还有一人,能不动声色地杀了司马超群,就一定是卓青。”
“也许司马超群并没有死?”
“他要是不死,大镖局也不会落在卓青手里。”
“这么说,你已认定卓青是凶手,连问也不想问他?”
“我不必问。”
陆小凤苦笑:“你倒对这个义子一点感情都没有。”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我本来就没有感情。”
“可你对司马超群有感情。”
“因为我们是多年的好兄弟,好朋友。”
“那现在我们也是好朋友,你对我也该有感情。”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你回长安趟这浑水,你能不能看在我们有感情的份上,听我的劝?”
卓东来想了想:“不能。顶多等你死了,我也为你报仇。”
没人能改变卓东来决定的事,陆小凤也不能,除了跟着,他没别的法子可想。
卓东来不再等他,打马向前,独自一人走上吊桥。
陆小凤幽幽叹了口气,从天际收回目光,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的是,卓东来对卓青也曾是有感情的,至少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无情。
可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左右不差这一件。第一次见卓东来的时候,他还悠悠荡荡,正在蜀中等着吃新下的竹笋,并不关心其他事。
——也不知道今晚能吃到什么,万一饿着肚子打架就麻烦了。陆小凤想。
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他们走到大镖局门口时,已是华灯初上。
门前已没什么等着道贺的人,只有两个守门的,醉醺醺地站在那里。门里隐隐约约传来唱戏的声音,看样子,贵客们早已酒足饭饱,开始找乐子了。
卓东来骑着马慢悠悠走到门口,并不停步,又慢悠悠走了过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这是近乡情怯,还是后悔了?”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来抒情的。”
“可你为什么不进去?”
“还不到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
卓东来并不回答,却指了指刚升起的月亮。
“你要我看月亮做什么?难道你想等到月上中天,他们都睡着了才进去?”陆小凤望着月亮说。
但他一说完便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卓东来已封住他的穴道,又在他跌下马背之前,稳稳托住了他的腰。
“我要等到你离开的时候。”卓东来微笑道,“你自己当然不会走,所以我只好帮你一把。”
陆小凤说不出话,看着卓东来的笑只觉得身上刺得痒痒。
接着,卓东来将他翻过身,搭在马背上固定结实,取下腰间酒囊,把剩下的酒全倒在了他的红披风上。
陆小凤身上不痒痒了,转而开始恨得牙痒痒。
“我都已安排好,你去吧。”卓东来说完,轻轻拍了一下马屁股。驮着陆小凤的马便不慌不忙地继续朝前走,任谁见了,都只觉得这马是驮着醉鬼回家。
陆小凤此刻动弹不得,心里怎么着急都没有用。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口破麻袋,被卓东来随意推得远远的。而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时,还是在幽灵山庄磕来碰去,被人拖着爬山。
——现在倒没有被拖来拖去,是不是还值得庆幸?陆小凤自暴自弃地想。
但这两次的失误都有一个共同点,他太自信了。上一次,他相信自己已经制住了海奇阔等人,没有防备才遭了暗算。这一次,他则是太过相信卓东来了。
早在蜀中的时候,他就已知道此人并不简单。可他陆小凤的朋友又哪有几个简单的?更何况,卓东来的过去在江湖上人尽皆知,他也用不着打听。
那时,卓东来可不承认自己的名字,只说他在避仇,身份和行踪都要保密。陆小凤做出了然于胸的样子,保证绝不向外人透漏半字,笑得像只狐狸。
“你笑什么?”
“我只是想起一个人,也喜欢紫色。听说他连用的杯子,喝的酒,都是紫色的。”
“你说的人是不是叫卓东来?”
“除了卓东来,世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吗?”
“还有我。”卓东来说,“卓东来已经死了。”
陆小凤却摇头:“有些人即便死一万次,只要能活过来,就还是他们自己。”
“比如卓东来?”
“比如我。”
卓东来冷笑:“但真正的英雄是不死的,比如司马超群。”
陆小凤叹了口气:“你若不想要人知道你是谁,最好不要一天三遍地提司马超群。”
后来,大镖局易了主人的消息传到蜀中,卓东来便真的不再提司马超群了。但陆小凤却知道,他提了还好,不提憋在心里迟早要憋出事来。
也许那个时候,他就该好好查一查卓东来,看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要他对卓东来的了解再多一分,多一毫,或许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陆小凤正懊恼,马却停了下来。他趴在马背上,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心里有些发慌。
有人走过来。
陆小凤只看得见那人的脚。这双脚很大,主人一定是个男人。脚上穿着粗布鞋,夜里看不出颜色,却能看见鞋边的干泥,像是刚从田间下地归来。
这明明是双农民的脚,但陆小凤知道,绝没有一个农民会在这种时候还走在街上。
陆小凤想叹气,却连气也叹不出。此刻,他只希望这人是卓东来所说,“安排好了”的人。
然而,一个黑布袋突然套住了他的脑袋,这一套,连刚刚最后一点希望也套没了。
黑暗中,他依然趴在马背上,隐约感觉到马被掉转了方向,步伐也快了些。
陆小凤干脆闭起眼睛,听天由命。
他觉得时间变得更慢了,这人牵着马七拐八拐,好像永远都走不到终点。一路上,他听见了两次巡逻卫队的脚步声,三个乞丐的鼾声,一桶水被泼到街上,四只猫在叫春,对街路过一个打更人。
他要数着这些声音,才能让自己清醒些,不至于在马背上被颠晕过去。
就在他数到第二十六只蛐蛐时,马终于停了下来。
那人把他抗下马,走了几步,放在一张凳子上,然后才摘下了他脑袋上的布袋。
陆小凤被桌上的烛光刺得眯起眼睛,但他立刻又瞪大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用这种方式请你,的确有些冒犯,但我是为了卓东来。”司马超群解开他的穴道,说,“我就是司马超群,我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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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长得像他。”陆小凤说。
卓东来永远不会知道,陆小凤口中的“他”就是李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