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肃霜,路小佳站在街边,微微抬起胳膊,张开一只手,任由秋风扑进掌心。他感受着风中丝丝凉意,仿佛是想通过冰凉触感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这种想法实在愚蠢。他想。
今晨,他又一次在纸上写下“路小佳”,然后眼睁睁看着账房将自己三天的食宿钱,都记在了陆小凤的头上。
这种事已发生太多次,路小佳从最初的愤怒,到惊讶不解,至今已有些习以为常。但他依然觉得可怖,不明白自己为何无法在这个世界留下名字,为何中了邪般偏偏与陆小凤纠缠不清。
而只有在他四处赊账,又把那些账算在陆小凤头上时,这种恐惧才会减少一些。因为,他只要一想到陆小凤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咬牙切齿还账的样子,就会觉得这件事十分滑稽。
恐怖和滑稽经常出现在同一件事上,区别只在于你如何看待罢了。
陆小凤却不认为这有什么滑稽,只觉得倒霉。
“那个年轻人往哪里去了?”他一边匆匆忙忙掏出银票,一边问客栈的账房。
账房想了想:“好像是往东边……不,应该是西边。”
“到底是哪一边?”
“唉,我年纪大了,实在是……”
陆小凤也不强求,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那你可一定要记清楚我这张脸,记住我才是陆小凤!”
“好,好,记得了!”
“下次那年轻人若是再来,你也要千万记得让他自己掏钱!”
“记得,一定记得。”
陆小凤叹了口气,算上这次,他已经帮路小佳付了半个多月的食宿,外加三笔赌债,五身衣服,七坛好酒。
如果上次见面时,他还认为路小佳是无意要用他的名字,那么这次再见,他已经笃定此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路小佳当然是故意的。
然而,无论是为了撒气,还是为了排解恐惧,都总要有一个尽头。对路小佳来说,今时今日,他已不想再逃避。
因此,陆小凤出了客栈,只向西走出半里,就在街口看见了路小佳。路小佳正剥开一颗花生,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看上去极其悠闲。
陆小凤故意板着脸走过去:“多日不见,不知陆小凤,陆大侠过得可好?”
“你叫我什么?”
“陆小凤,”陆小凤反问道,“因为你若不是陆小凤,陆小凤又为什么要替你付那么多银子呢?”
“我若是陆小凤,你又是谁?”
“我谁也不是,只是个倒霉鬼!”
路小佳冷笑:“你想不想看看,真正的倒霉鬼是什么样子?”
“当然是我这副样子。”
“不,是我。”路小佳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递上前问:“上面写着什么?”
陆小凤道:“我的名字。”
路小佳的神情变得痛苦起来,缓缓道:“这上面是我的名字。”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我明明写的是“路小佳”三个字,但每一个人都告诉我,说纸上的字是“陆小凤”。”
“每一个人?”
“没错,这段时间我赊的每一笔账都可以证明,而且这些人里也包括你。”
陆小凤皱眉,似乎并不愿相信这种怪事。
“你不信?”
“你确定他们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路小佳点点头。
“你也确定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从不跟人开这种玩笑。”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也向你保证,这绝不是我跟你开的玩笑。”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找你麻烦的。”
“那你找我来做什么?”
“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路小佳的心头又忽然涌起恐惧。想比于无名无姓地活在江湖上,他更害怕去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无法留下名字。
陆小凤直愣愣盯着他,一点也想不出办法。他活了三十年,见过的怪事比别人六十年都多,却唯独没有见过这种事。
“我若解决不了这个麻烦呢?”
“那你就死。”
“为什么?”
“因为你死了,路小佳才能不再是陆小凤。”
陆小凤被逼无奈,摇头叹道:“我想到一个办法。”
“你说。”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我们两个同时出现,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人认为你是陆小凤了。”
路小佳讥笑道:“你知不知道这办法很蠢。”
“我知道。”
“我总不能逢人就说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
“的确不能。”
“而且你凭什么要求我必须跟着你?”
“你说得都对。”陆小凤苦笑,“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路小佳又捏碎一颗花生,抛起,接下,仔细咀嚼。他嚼了很久,陆小凤也等了很久。
“我们现在去哪?”路小佳咽下花生,问。
陆小凤笑了,他知道路小佳的意思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姑且这么办吧。
他笑道:“我打算去武当山喝他们掌门的寿酒。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有,我无处可去。”
“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该无处可去的。”
路小佳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道:“我只在一种时候,才有要去的地方。”
“什么时候?”
“杀人的时候。”
陆小凤听了,又忍不住看了眼他的剑。
那柄剑依然被随随便便插在腰间,闪着寒光,杀气逼人。
他敢保证,这剑上沾染的血腥气比西门吹雪只多不少。
这柄剑明明没有剑鞘,但陆小凤看着它,却忽然想起司马紫衣的黑鱼皮鞘,又想起了武当掌门的七星宝鞘。
因为有时候,一柄剑无论是套着镶金戴玉的剑鞘,还是根本没有剑鞘,都毫无分别,因为它们的主人一样想要别人注意到自己,并且第一眼就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剑。
这柄剑所象征的要么是权力,要么是武力。而在江湖中,往往有了武力,也就有了权力——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
权力也往往用来维系一些东西,比如家族声望,比如门派地位。陆小凤不禁好奇,对于路小佳来说,他杀了么多人,想要维护的又是什么呢?
“你看够了没有?”路小佳道。
“够了。”
路小佳收好了装花生的袋子,向东走去。
“等一下,我们该走西边。”
“武当山在东边。”
“可在去武当山之前,今夜总得先找到睡觉的地方。”
“客栈也在东边。”
“我们不去客栈,”陆小凤笑道:“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人睡觉有个最大的毛病。”
“什么毛病?”
“不能没有女人。”